晌午本该普照大地的阳光,被层层的乌云遮的严严实实。雪已经停住,但西
北风依旧刺骨,而鲁南城中却是热闹非凡,今个正是鲁南一月一开的大集。虽说
世道不安,但针头线脑锅碗瓢盆,这些家什用具还是要买的,十里八乡庄户的土
产还是要卖的。
奶奶庙,是所有赶集的人都会去的地界,那里虽说不是卖过活家什的,但却
是打把势卖艺人的集散地。原来这里说书唱戏撂跤的,比现今少了至少一半,但
赶集的庄户人也都图个热闹,少不少的在这听上一会,也算是没白来赶这个集。
自从日本子打过来这几年,来赶集的基本都是大老爷们,很难见到穿着土布花袄
梳着辫子的大姑娘小媳妇了。是啊,谁愿意自家的女人被小日本子祸祸呢。
人群熙熙攘攘,一个庄户人摸样身材高大的青年。青年头戴着一顶破毡帽,
身穿着挺脏破的一件羊皮袄,勉裆棉裤的裤腿用麻绳扎着,脚上穿着一双磨的发
白的布鞋。他两手揣在皮袄袖筒子里,挎着用树条编造的大筐,里面放了几辫大
蒜和一些地瓜。看模样像是带着土产来赶集的,但如果仔细观瞧,就会发现这青
年并不搭理那些买家,破帽头下的一双眼睛往不远处的城墙飘着。
“唉,俺说小伙子,俺问你这蒜咋卖呢?”一个穿着破旧棉袍的老者高声问。
老者刚才问了好几声,年轻人对他理也没理,现今有些生气。年轻人还是没搭理
老者,老者更生气了,伸手拽了下年轻人的胳膊。年轻人这才转头。这一转头不
要紧,年轻人犀利的目光倒是把老者吓了一跳。“咋着,你个小年轻的还想打俺
这老头不成?”老者往后退了一步,年轻人见老头害怕的模样似有些歉意,脸上
忙挤出笑容赔礼道:“大爷,俺耳音背,没听见您老喊俺,您老要买啥?”老者
一听年轻人竟然是个聋子,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忙对着年轻人大声说:“俺要
买蒜!多钱一辨啊?”年轻人一愣,老者怕他没听清又喊了一遍。年轻人这才似
明白了答道:“五大子!”老者一听年轻人比别人卖的便宜很多,忙对年轻人喊
:“俺全包了!”喊完掏出钱来放进年轻人挎的筐中,伸手拿起那几辫蒜背在肩
上转身要走。“大爷,您老别走啊!”“咋着?钱不是给够数了么?”老者回身
喊,年轻人点头笑着说:“钱够数,俺就想跟您老打听个事。”老者一听打听事,
马上来了精神,把腰板一拔“你算打听着了,这鲁南城还没有俺不知道事。”老
者把蒜又稳了稳接着说:“说吧,你是要打听啥,谁家的事俺都知道个八九不离
十。”“俺就想问问,这城墙上挂着的是个啥人?”说完年轻人向城墙处指了指,
老者往城墙上看了看,叹了口气说:“这你都不知道?”年轻人摇了摇头,老者
又叹了口气:“听你语声也不像俺们鲁南本地的,城墙上挂着啥人,那可是俺们
鲁南的一位大英雄啊!”年轻人听了目中闪出一点喜色,老者倒是没看出来,他
接着说:“现今鲁南城,提起这位英雄,谁不挑大拇指。”说完这句老者目光有
些暗淡“可这么位大英雄,在这城墙上整整挂了有一个月了,还不见有谁给他收
尸。这也难怪,他家被灭了门,乡亲也不敢去,不知道哪天才能入土为安哦。”
“那这位大英雄到底做了啥事,被灭门还在城墙上暴尸?”老者把嘴凑到年轻人
耳边语带崇敬的说:“啥事!杀日本鬼子呗!这位大英雄原是俺们鲁南提起来叮
当响的绿林人物,报号三指枭大名叫凌铁枭。以前干的就是劫富济贫,杀赃官除
恶霸的勾当。日本鬼子来了以后,听说也没少杀日本鬼子。秋巴晌日本鬼子去守
义庄收粮,被他给碰见了,他领着手下的绿林好汉把一个小队的鬼子都给弄死了。
人家下手干净,连日本鬼子都不知道是谁干的。”老者叹了口气接着说:“可是
不知道,哪个婊子养的,把凌英雄给卖了。当时整个鲁南地界的鬼子都出动了。
凌英雄门下那些好汉杀了不少鬼子,但还是全被打死,他自己也身中五枪。他家
里人都被鬼子锁在一间屋子里,放火烧死了。”老者讲完还流下了几点热泪,年
轻人听完也是目含泪光。“哎,算啦,这年头就是人死王八活。”正在这时,城
墙上一阵锣响,赶集的人们都往城墙处瞅去。
只见一个穿着护国军军服的人,手里拿着锣大力的敲着,他敲了一阵便高喊
:“老少爷们听了啊!皇军有重要的事要发布。”这时几个日本兵架着,几个裸
着身子的女人上了城墙。这些女人反绑着双手,耷拉着脑袋,也看不出个死活。
日本兵在她们脖子套上手指粗细的麻绳,麻绳的另一端绑在城墙上。麻绳套好日
本兵抬起她们,把她们抛下了城墙。这几个女人就这样被挂在城墙上,她们扭动
了几下便不动了。赶集的人群一阵骚动,这时又从城门中开出一队日本兵,端着
枪对着赶集的人群。
“老少爷们!你们都看见了吧!”站在城墙上的护国军喊“她们是什么,你
们知道么!”他有喊“她们是土八路!”“前儿晚巴晌,侦缉队的王三拐,王大
队长,就是被她们几个杀死了!”人群又是一阵骚动,不少人竟满面喜色。“经
过俺们皇军的审讯,她们都招了供,今个皇军就在这把她们处决了!”护国军那
人清了清嗓子又喊“为啥在这处决呢!这一是让鲁南城的老少爷们都看看,皇军
对待不安分守纪的人是个啥手段!二呢,是让大家认认有没有认识她们的,把她
们家里情况通报给皇军,那是大大的有赏啊!”
跟年轻人聊天的老者,眯着眼睛使劲往城墙上吊着的女人脸上瞅,瞅了几眼
显然是看清了,立即往地上啐了一口“这不是添香苑的窑姐么,什么他妈的八路
啊!俺说怎么这俩天没见添香苑的窑姐在街面上招摇,原来都被日本鬼子给弄去
了!日本鬼子可真能整,用这法子埋汰八路!”老者说完正又要跟年轻人聊上几
句,讲讲这添香苑到底是个什么所在,可转眼一看年轻人已不知去向。
年轻人这时已挤出人群,他拉低了毡帽,心中不断的埋怨自己,都怪自己当
时走的匆忙,没留下铁枭帮的记号,才让这事落到几个妓女的头上,地下老爷子
要是有知非得把鼻子气歪了不可。想到这他又回头瞅了一眼城墙上凌铁枭的尸身,
心中道:“爹,儿不孝啊,今晚必然请回您老的尸身!”正想到此处,突然撞在
一个人身上。他下盘功夫不弱,寻常人被他这么撞上至少也得摔出老远,可被撞
的这个人竟然还稳稳的站在那里。年轻人心生警觉,两手扣住藏在袖筒里的两把
枪,头也没抬。“嘿,年轻人忙忙活活的,咋走路不加些小心!”那人一边揉胸
口一边说道,年轻人这才抬头,见身前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。那人头戴
礼帽,穿着一身灰布长袍,脸上带着一副眼镜,看模样文质彬彬,倒像是一个教
书先生。教书先生模样的人,见年轻人只是抬头看着自己,也不见他道歉,叹了
口气摇头说:“现在的年轻人啊!”说完又看了看年轻人筐中地瓜,笑了笑说:
“红薯!多少钱啊,俺挑一挑买它几个!”伸手要挑筐里的地瓜。年轻人刚想说
不买,不想中年人奔地瓜去的手,突然一翻,在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,已然
扣住了他的命门。年轻人心叫不好,从那人的身手和力道来看,比自己的擒拿功
夫要高上许多,真要是自己妄动恐怕很可能命丧他手。那人见制住了他,也不发
难,小声对年轻人说道:“跟俺来!”说完冲他笑了笑,拽着年轻人往一条幽深
的胡同走去。
年轻人被带到胡同尽头一个僻静的院落,中年人关上院门之后便松开了手。
中年人对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“老弟,屋中聊聊如何?”年轻人见他并没什么
恶意,自己手中还有两把快枪,也想看看这人的用意,用胳膊肘挑起门上的棉门
帘,大步走入屋中。
屋子中的摆设算是精致,屋里摆放着一溜书柜,屋子正中一个大个的茶几,
左右放着两把靠椅。书柜看着像是乾隆时的物件,茶几和椅子也是真正的红木打
造,看来这中年人家中倒是殷实。“请坐!”中年人随着年轻人走了进来让道,
年轻人也不客气,操着袖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中年人摇头笑了笑“老弟,是否
在怀疑俺的身份?”年轻人抬眼瞅了他一眼,并没吱声。“老弟,俺与你父可是
有些交情,只是你久在外乡不知道罢了!”年轻人嘿嘿一笑“俺爹是俺们那十里
八乡有名的炉匠,走乡攒屯的倒是有不少人认识。”“哦,你老父亲难道真是个
炉匠?”“那还有假,俺爹从小就要教俺这门手艺,可俺不想学,那东西弄不了
几个钱。”中年人又是摇了摇头:“老弟,你可是姓凌?”年轻人心头一颤,心
想:“我的身份就连帮中之人都不知道,他是如何知道的?难道是在诈我?”忙
接口说:“俺可不姓凌,俺姓林,双木林。”中年人听完这话双眼一立,把手往
红木茶几上一拍,喝道:“凌瀚霆!难道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么!你父亲惨
死于日酋之手,俺以为你回到鲁南,是来为你父报这血海深仇!没想到竟然是如
此畏首畏尾?连自己的腕儿都不敢报出来,想不到凌铁枭竟会生出这么个忤逆的
儿子!”年轻人听他一喝心头一震,一股怒火直冲顶梁,暴喝了一声:“你放屁!”
立即抽出袖中藏着的两把快枪,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中年人。
中年人脸上并没有惊恐的表情,只是慢慢的用手扒拉开两只冲着自己的枪口。
他把语气转柔说:“凌老弟啊,俺既然知道你的名字,你又何必对俺亮家伙呢。”
他见年轻人还是没有放下枪的意思,笑了笑又说道:“凌瀚霆,民国九年生人,
家中独子,其父凌铁枭为三省盛名极巨的大贼。自从此子降生,便被其父送到奉
天附近的林家店,交与林姓夫妇寄养,对外称其姓林。其间凌铁枭每年必会秘密
到林家店,传授其子家传武功。民国二十四年,奉天国立高小毕业,入昭和洋行
做伙计,后因不满日本掌柜克扣中国伙计工资,把其打的重伤后潜逃。”中年人
看了年轻人一眼说:“如何,俺说的可都正确?”这时年轻人额角淌下一滴汗来,
心中想:“怎么这件事他这么清楚?”“你是否在想,俺怎么这么清楚这件事?
你来了这么半天,俺还没自我介绍一下。”说罢中年人,站起身来面色郑重的对
年轻人自我介绍道:“俺叫洪恪儒,保定府生人,原来在国民政府,现在是鲁南
军统局特派员。在日寇入侵之前,俺一直负责鲁南及周边的治安情报的收集,对
你身世如此明解也是俺多年调查的结果。凌老弟?”说着伸出手来,这时年轻人
慢慢把枪插在腰间,眼神中满是疑惑,他开口问到:“为啥要调查我?”这次他
用的已然不是半熟不熟的鲁南方言,而是操起了一口东北话。洪恪儒从兜中掏出
一盒老刀抽出一支递给凌瀚霆,被凌瀚霆回绝。洪恪儒把烟放到自己嘴里,点燃
抽了一口:“并非是要调查你,而是调查你的父亲。俺想你父亲把你送人寄养,
原因你应该知道吧!”凌瀚霆想了想回答:“可能是怕绿林道上的仇家上门,断
了凌家香火吧!”洪恪儒又抽了口烟,笑着说:“绿林道上的仇家?嘿嘿,凌老
弟,你太低估你父了!这几省之内的绿林,有几个不要命的,敢跟你父为仇啊!”
洪恪儒说完见凌瀚霆满脸的不解,接着说:“你父怕的不是江湖绿林,怕的是官
面上的。你可知在你出生前,你父曾做一笔大案?”凌瀚霆摇了摇头:“我爹倒
是从来不跟我说,他在绿林中的事。”“那笔案子在民国初时,还真是轰动一时。
当时你父劫了一个势头正旺的军阀的军饷,险些闹的那个军阀手底下的部队兵变。
起初军阀多方查证,也没找出是谁干的。过了两年才稍稍有些眉目,可风水轮转,
没等他查出是你父所为,就被别的军阀给赶下台了。”凌瀚霆嘿嘿一笑:“那我
爹倒是逃过一劫。”洪恪儒又是笑了笑:“这劫么,逃是逃不过的。”“哦?难
道这个军阀来寻仇了?”“那个军阀被赶下台后,没几年就郁郁而死了。”凌瀚
霆一听人死了又问:“那是怎么个劫?”洪恪儒抬起脚,把烟头在鞋底抿灭接着
说:“军阀是死了,可这军阀的儿子却混进了南京,在仕途上凭着老子的一点威
望,混的也倒是风生水起。等他在南京站稳了扎了根,就想完成他老子遗愿。”
“啥遗愿?”“这一么,就是报他被人赶下台的仇。二便是,抓劫军饷的人!”
洪恪儒顿了顿,看了一眼凌瀚霆:“当时老弟你还没出生,就在你出生的前一年,
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。”洪恪儒又顿了顿接着说:“当时一个赋闲在
家养老的军阀,满门二十口人一夜就被杀的干干净净,没留下一个活口,就连那
军阀刚满一岁的小孙女,都被摔死在墙上。”凌瀚霆听了一皱眉:“下手够狠的!
难道被灭门的就是把那个军阀赶下台的人?怎么没人去管?”洪恪儒听了点点头
:“正是他!管?一个过了气的人物,谁会去管他的死活?被灭了门也只不过,
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。俺想你父当时也听见到了这个消息,才在你出生之
时就寄养出去。”“可那人不也没找上我爹么?”洪恪儒听了哼了一声:“没找
上?你说俺调查你父到底为了啥?”凌瀚霆一听,心头一紧,又准备摸枪。洪恪
儒忙摆手笑道:“凌老弟,也是闯荡多年的人,怎么这么紧张啊!等我把话说完。”
凌瀚霆收回了手,但暗运内功随时做好动手的准备。洪恪儒见了也不说破,继续
往下讲到:“当时,那人找到俺的上司,说要找几个可靠的人,来秘密调查鲁南
一带的惯匪。俺便被派到鲁南,这一派就是十几年啊!俺们多方调查,这几年才
把鲁南地面上的惯匪悉数摸清。”说到这洪恪儒重叹了口气:“可惜时运弄人啊!
本该大功告成之际,却赶上了日军攻打这鲁州省,汇报之事就此搁置。”凌瀚霆
嘿嘿一笑接道:“那俺爹岂不是又躲过一劫。”洪恪儒叹了口气:“哎!造物弄
人啊!凌老英雄虽是党国的要犯,却也是为党国而死。”凌瀚霆听罢一皱眉,心
中想爹在世之时,最是讨厌做这朝廷的鹰犬,咋临了,却是为了什么狗屁党国死
的?便问:“此话怎讲?”洪恪儒又叹了口气:“凌老英雄之死,俺也有几分责
任。日军攻下鲁南之后,上级便让俺潜伏此地,做些敌后工作。俺贸然找到凌老
英雄,起先老英雄对俺很是不齿,闭门不见。后来俺夜闯铁枭帮,见到凌老英雄,
说起抗日之事。本想老英雄是不愿趟这浑水,才不愿见俺。不成想老英雄一听此
事,马上答应共谋抗日之事。后来便服从俺们安排,时常对日军发起突袭,到是
斩获不少。可惜最后被鬼难拿……”说到此处洪恪儒长叹一声,眼中微微含泪。
凌瀚霆一听只觉得火往上撞,伸手在条案上重重一击,牙咬的嘎嘣嘣直响。